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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 天字第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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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文蔚押去天牢的是風使孔雀。

因皇帝吩咐了,不讓文蔚吃苦太過、允他自己帶些物件去牢房,孔雀便陪著他回了一趟靖國公府。文蔚沒見著寶瓶,也有些著急,悄悄問孔雀:“寶瓶怎樣?他沒事吧?”

孔雀微微搖了搖頭,“他無事。”

文蔚剛松了口氣,又憂心起來,說:“你可別為讓我寬心、騙我才好。”

孔雀並不說話。文蔚嘆了一聲,苦笑道:“也是……就算我掛心,又有什麽用?”

到了靖國公府,文蔚把筆墨紙硯並書本文稿收拾了一堆,孔雀在旁邊瞅著,說:“天牢裏可不方便做這些的。”他的本意是提醒文蔚,還是備些衣物被褥的好。文蔚卻哎喲一聲,道:“多謝提醒!”轉身猛地搬起一張小書案。那書案是金絲楠木質地,十分沈重,文蔚一時用力,手腕差點抽筋。他轉頭對孔雀笑道:“走吧。”那樣子不像是去坐牢,倒似要參加殿試考狀元了。孔雀嘆了口氣,替他拎了那張書案,輕聲道:“皇上惱的不是你——你那位叔叔曾對寶瓶說,有人在鐵蓋子墳前燒紙。”

文蔚詫異道:“這麽說,那叛黨餘孽竟是真的了?”

孔雀不再答話。一路到了刑部天牢,因是皇帝欽命要關押的人,直接就被押至最深重處的天字監了。只見牢門俱是精鋼鑄造,有小孩兒手臂粗細;牢房內除了陰濕黴爛的稻草,再無他物。墻上連窗戶也沒開,只憑過道內的松明照亮,當真是個不辯天日的所在。火光閃爍,牢房內的黑影也聳動跳躍,妖魔一般。文蔚見了後悔,心想早知道該帶幾支蠟燭來才是。好在孔雀囑咐了牢頭差役,皇帝有旨、不可為難了文大人,有個差役竟替文蔚尋了一盞小油燈來。文蔚先還覺得牢中惡臭撲鼻、熏人欲嘔,待過得片刻,竟也久入鮑魚之肆地坦然了。他把那張書案搬來搬去,好容易才尋了個不太顛簸的地方,又折了幾張紙塞在案角,感覺平穩了,這才擺開紙筆;忽又想起當年文照琴被冤下獄,也不知是在哪一處牢房,如今自己也進了天牢,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,倒有幾分好笑。也不知為何,白日裏那般氣悶抑郁,眼下卻胸襟暢快起來。他翻開書,看過幾句,下筆如飛,再無遲疑。

待寫過四五篇紙,硯中無墨,這時只聽旁邊一監室中嘩啷嘩啷的鐐銬聲響,一人挪至兩室間隔的鐵欄旁,低聲道:“大人若不嫌棄,就讓小的為您研墨罷。”

文蔚扭頭一看,脫口而道:“梅東山!你沒死?”禁不住十分歡喜,擱了紙筆,笑吟吟地挪近前去,“皇上饒了你麽?好極好極!”

日間在崇文館內,文蔚為梅東山討情,梅東山便知他是官員;現今見文蔚也住進天牢了,他苦笑道:“大人……大人可是為草民所累,才至此間受苦?”

文蔚想孔雀說的那句“皇上惱的不是你”,便道:“也非是為你……你,你是顯州人?”

梅東山不答,目不轉睛地看著文蔚,好半晌才道:“大人莫不是……泰安文侯爺?”

文蔚詫異道:“你認識我?”卻又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見過梅東山。

梅東山慌道:“不不不……只是昔年老侯爺名滿天下,曾有幸拜望過老侯爺……如今瞧著大人的形容,與老侯爺極似……”

昔年文照琴為“天下文宗”之師,學生無數,文蔚聽了此話也不以為意,然而心中到底有疑,便問:“那禮梅之景,你如何知道得這般真切?”

梅東山仍是苦笑道:“禮梅一事,世間傳言已久,便有謬誤;不過當年在元明城,太傅並非今上之師,能知道端底的,也不在少數。”

文蔚想了想,也有道理,便說:“你畫便畫了,只是畫得那般兇險,也難怪皇上看了心頭有氣。先帝乃天下第一人,仍向先父謙恭致禮,所求無他,一來是慈父之心,要教導諸子尊師;二來是賢君之意,做出榜樣,要天下人重道。你之畫藝超絕,心性應是極高,如何不明此理?”

梅東山默然片刻,道:“我自是明白。然……然昔年元明四友,蘭皇慧心,難道不知此一禮會遺禍太傅?如何……如何這般忍心……”

文蔚微微一笑,道:“蘭皇慧心,先父也並非憨愚之輩。若要自保,他自會向先帝推辭、不受此禮。然先帝用心良苦,先父身為臣下,又義結四友,自是舍命也要成全先帝。先父受禮,外形雖狂悖,內意卻是對先帝盡忠、全蘭梅之誼。當年先父教導諸多皇子,卻不肯為今上之師,只因先父料定日後真有禍事,必是今上下旨責問。若與今上有師徒之論,今上便有欺師之惡;於今上而言,則違了先帝慈心教誨。先父自是不會陷今上於不孝不敬不義之地。此是先父為臣之道,為此,我未曾對今上有一絲抱怨。我心中所恨,唯獨一人……若非那人謀逆……唉,算了,不提也罷……”

梅東山臉色黯然,忽落下淚來,道:“小侯爺所言不差……我明知禍首乃是……乃是……卻以庸常草芥之卑微見識,妄論明君賢臣曠世之舉,這實是為禍首開脫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
正說著,只聽腳步橐橐,一人大步走進天字監,口中怒道:“我不過出去一天半天,這天字第一號如何就讓人占了?快叫他滾出來!咦……你不是那個什麽顯州梅東山嗎?啊喲茂佳!你怎麽也在這裏?”

梅東山擡頭,只見一年輕男子,甚是面善;再一想,正是在禮梅亭見過的那個瘋瘋癲癲、行兇作惡的唐淺泉。聽唐淺泉對文蔚以字相呼,可見是極熟識極親近的人,他自不計前嫌,客客氣氣地一禮,道:“禮梅亭一別,唐兄無恙乎?”

“誰跟你稱兄道弟的?”唐淺泉大怒道,“你快給我滾出來!這天字第一號是我住的地方!你又不是太傅之徒,憑什麽待在這裏?”又罵文蔚,“你個撞照壁的是撞傻了麽?這天字第一號,若是你搶去,我也不惱,你如何讓給他?”

文蔚猛然起身,臉色煞白,急問:“先父當年……便是此間?”

唐淺泉猶大呼小叫,快把梅東山拎出來。緊跟他而來的牢頭叩頭哀求,帶著哭腔道:“王爺!王爺您高擡貴手!您非要住這天牢,小的給您另開一間。這人是欽犯,雲使大人押至此處,小的可不敢……”

“他是否欽犯,關我甚事?”唐淺泉一腳踹去,“這天字第一號,我是非住不可的!你快開門!讓我進去!”忽瞥見梅東山鐐銬加身,又對牢頭厲聲咆哮,“他戴的是什麽?你照模照樣也拿一副來把我拷上!”

牢頭只是磕頭哀求,連道“王爺饒命、小的不敢”。梅東山眼睛睜得大大的,顫聲問文蔚:“這位……這位是……”

文蔚以手扶額,悶聲道:“便是九王爺了。”心想他放了王府不住,原來是住到這裏來了。又對梅東山道:“正是你的對頭哩。”忽又放下手來,對牢頭說,“嗳,如今我也是欽犯,是風使大人押至此處的……你把我跟他關做一處吧。”

如此鬧了半晌,牢頭到底不敢違拗了建英親王,開了天子第一號的牢門,讓他進去了,順便把文蔚也挪了過去。建英親王仍鬧著要戴手銬腳鐐,牢頭卻是打死也不敢。建英親王暴跳如雷,指著梅東山道:“他戴得,如何我戴不得!你瞧著我不如他麽?”

牢頭想這是從何比起?卻也不敢說建英親王比得不對,只是求饒。文蔚實在看不下去了,好說歹說幫著勸了半天,最後牢頭取了一副最輕的鐐銬來,放在地上,哆哆嗦嗦地說:“王爺要玩便玩吧。”說罷鼠竄而去。建英親王便自己叮呤當啷地把鐐銬掛在腕間踝間,再見梅東山戰戰兢兢地躲在一旁,冷言道:“我又不打你,你怕什麽?”

梅東山道:“是,是。”

建英親王又道:“今天我去過崇文館,那九龍禮梅,是你畫的吧?”

梅東山道:“是,是。”

建英親王默然半晌,才道:“你畫得很好,我不如你。”

梅東山道:“是,是……啊,不,不!”

文蔚微笑道:“王爺與梅東山見過?”

建英親王不答,梅東山道:“曾在禮梅亭有一面之緣。彼時王爺自號唐淺泉,草民不知端底,冒犯王爺了。”

文蔚撲哧一笑,想:原來是堂前犬。他比我小兩歲,屬狗,只因父親當年讚了一聲登堂入室,便不顧尊貴,每自稱作“梅師堂前細犬”,又叫我“文家壁上潑猴”。父親不欲他自貶身份,便戲語可以淺泉為別號,他竟也以此自得。這幼時的營生,如今還拿來招搖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他道:“山水、花鳥,我皆看過。王爺是落了下風。不過今日看來,那張……犬猴爭炙,卻勝過了九龍禮梅。”

“當真?”建英親王喜道,轉頭又對梅東山說,“你聽見啦?撞照壁的作畫雖不咋地,評畫的眼光卻是不差——你如何有此一論,快與我說個仔細。”

見文蔚不答,他便拽了文蔚的胳膊,左一句茂佳,右一句猴兄,百般央告。文蔚被他纏不過,但見梅東山在一旁,心想宮闈舊事,實不便讓他知道。便道:“王爺也知,皇上是為慈恩殿興此畫賽。我只問王爺一句,當真是不顧一切,絕然要爭那天下第一畫之名麽?”

一句話說得建英親王變了臉色,慢慢垂下頭去。過了好片刻,他才擡頭,指著一面墻壁,道:“茂佳,昔日這裏有一幅畫,用血繪成,我……我不用看第二眼便知,那是太傅的手筆。”

文蔚打了個冷戰,順著建英親王的手望去,石墻血汙,暗影深淺,並沒有什麽圖畫顯眼。梅東山在一旁也偷眼覦了一覦,又畏縮地垂下了頭。

“據說……據說太傅當時受刑,創口時常血湧,他卻面不改色,用手指蘸了血,在此墻上書寫詞章……那姓陳的老賊將他手指一根根磔去……”建英親王咬牙道,“太傅便以殘掌為筆,骨脂血髓為墨,在此墻上,繪了……繪了……”

哽咽一響,梅東山已俯地而泣。建英親王怒道:“茂佳還沒哭呢,你哭什麽?”

梅東山忙擦了擦眼淚,只聽建英親王嘆道:“時隔已久,此畫已無存。殘存之時,我卻來看過。畫上之人,既無賁張凜然之驕,亦無絕世獨立之傲,更無切齒橫眉之怒,竟是溫和平靜得很……茂佳你說,當時於公,朝野動蕩,於私,家破人亡,太傅就不憂不愁不惱不恨麽?為何……為何他之所畫,仍是這般……這般安寧,讓人看了,只覺得好生慰藉。好像就算是天大的仇人在面前,只要那仇人有難,他也會不惜性命地去幫他、護他、救他、助他……我,我在這裏住了這麽久,仍是不能體悟太傅之心,哪怕瞬間……看來我到底是太愚鈍了。我這樣的弟子,當真令太傅蒙羞……”

文蔚抱膝而坐,默然良久才緩緩道:“那張爭炙圖,只敘天倫,絕無幽怨,我看了,竟也似回了昔年那無憂無慮的好時光一般。至於九龍禮梅,描繪雖精,卻是多心。此心一動,便如水皺,縱然映得月影,也是支離斑駁,不覆渾然澄澈之境。如此,自然是王爺勝了。”

建英親王哼了一聲,滿眼怨恨地瞅了瞅梅東山,道:“我自知前兩場不如這廝,先是暴怒,再來,倒也有些喪氣。及至這第三場畫賽,我倒摒了那爭勝的念頭,一門心思,只想繪一幅自家中意的畫。心下思念,唯有太傅;當年樂事,俱來眼前——這倒是無意插柳、哀兵必勝了。”忽又精神一振,興致勃勃地說,“昔年美談,元明四友;如今在這天牢之內,我們三個鋃鐺之眾,也在太傅曾經之地敘一敘長幼如何?茂佳你屬猴,自是比我大的,餵,梅東山,看起來你倒像是最老的,你多大年紀了?”

梅東山慌忙下拜,連稱:“草民卑賤,不敢攀附。”

建英親王皺眉道:“不必推辭。禮梅亭內是我無禮。你之畫藝超凡,就算今日不見,我日後必也要尋得你,好生與你論道論道的。”

梅東山仍是再三推辭,建英親王怒了,道:“好歹我們兩個,一為梅師之子,一為梅師之徒,你之畫藝雖佳,也不該這般驕狂!你當今世畫絕,當真就是你不成?”

梅東山跪在地上,垂淚道:“王爺,文侯,實不相瞞,草民……草民若是別人,聽王爺此言,自也厚顏應承。草民實不敢與二位論交……讓人知道,那才是辱了梅師之名。”

建英親王笑了,“你不是梅東山,還能是什麽人?我倒不信,以梅師之高義,如今還有誰能辱他之名?”

梅東山仍是支支吾吾。文蔚心頭一動,提筆寫了個“耳火”二字,示意梅東山。梅東山見了,頹然坐倒,掩面而泣,雖不言語,顯見是應了。文蔚長嘆一聲,對建英親王道:“罷了,此事不必強求。”

建英親王大怒,喝道:“你們兩個打什麽悶葫蘆?從實招來為妙!”

任憑建英親王如何催問,文蔚只是不語。建英親王急了,指了梅東山道:“好!好!我知你是為天下第一畫之爭而來,先還想無論你犯了什麽彌天大罪,我皆保你出去,讓你有始有終。你既不肯明言,我也不必多事了!哼!沒了你,當世畫絕,非我莫屬,你當真要半途而廢?死不瞑目時,莫要怪我!”

梅東山垂首道:“草民……草民本名,乃是一個燦字。坊間燦字簡書,便是火山。”

建英親王心想:火山?火山為燦……再看案上“耳火”二字,赫然變色,失聲道:“耳東火山!你……你是陳迎甫之子!你是陳燦!”

梅東山無言。建英親王呆立,渾身發抖,手銬鐵索叮當而響,一室寂靜中聽來格外驚人。

當日陳迎甫備了厚禮,帶陳燦登門拜訪文照琴,言道幼子酷愛丹青,也算有些天分,請文照琴不吝青眼、收為徒弟。如是再三,文照琴皆不答應。不論朝堂風向如何,於私情,文照琴算是把陳迎甫得罪到家,後來天牢受苦,多半也有這一份。待建英親王斷發、自請為庶人,千裏拖棺送文照琴遺骨還鄉時,陳燦在元明城也失了蹤影。是以後來陳迎甫被誅九族,那鐵蓋墳裏倒沒有陳燦的屍身。這麽多年過去,元明城內早已將他忘得一幹二凈,不料忽然現在眼前,當真令人驚愕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建英親王看文蔚。泰安侯卻是端坐於地,對照著不知是哪一國文字的書本,用工楷平平整整地在紙上寫字,一旁手稿累積,也有十數頁之多了。建英親王心頭火起,忽一把搶了文蔚面前的紙去。文蔚不言不語,另取了一張紙放在面前,從頭開始,橫平豎直。

建英親王手抖,看紙上墨筆拖出的長長一道,利劍一般刺目。他轉眼盯著梅東山,一時間只想撲上去用鐵索將之絞殺,最終卻是一步步退後,直到後背抵上潮濕冰冷的石墻,才慢慢坐下地去,失聲痛哭,邊哭邊道:“茂佳,茂佳,你是怎麽了……我,我又是怎麽了?”

文蔚緩緩將書本合上,整理了一下手稿,冷言道:“今日便如此罷。我怕是還要在這裏待些日子的,倒也不必著急。不過此間已不是王爺該留的地方了,王爺請回吧。”

建英親王仍是哭道:“茂佳……茂佳你為何不惱?”

“誰說我不惱!”文蔚勃然道,“你為皇子,不在宮中安享尊貴,偏跑到我家來,與我同吃同住,既怕簡慢皇家規矩,又怕你不自在,母親費了多少心思?你當我不惱?你生性孤僻,稍不順意便絕言向隅、鎮日不語,為暢你心懷更教你成才,父親耗了多少精神?你當我不惱?現下你一意催逼,給我逼出個殺父之後來,你倒問我為何不惱?你倒是說說,這亡父曾經之地,我該做出何等惱怒的樣子,才算合你心意?”旋即一聲冷笑,將筆狠狠擲在地上,“亡父受九龍之禮,已置生死於度外;這人為爭天下第一畫之名而來,亦是置生死於度外——亡父在天有靈,只怕對他更偏愛三分哩!現下你可知敗在何處了吧?”

建英親王面若死灰,惡狠狠地盯著梅東山,獰聲道:“不錯!不錯!茂佳,你當惱我!我自來說梅師畫道為我所得,我竟勝不過這……這……”他胸口劇烈起伏,說不出話,大喘了幾口氣才又道,“此是梅師曾經之地,我……我無顏立足!來人!來人!”

牢頭奔來,建英親王厲聲叫道:“放我出去!”

牢頭忙開了門,建英親王轉眼間去得不見蹤影。文蔚長嘆了一口氣,但覺心中疲憊、渾身酸軟,欲哭無淚,不由得伏在案上,閉目假寐。先前聽孔雀說鐵蓋墳前有紙灰,他心中隱隱有異,卻不明所以;待進天牢見了梅東山,再想禮梅之事此人竟絕知詳細,心頭異樣更顯。其實有戴玉梳毀容在先,日間於崇文館內見梅東山滿臉坑坑窪窪的陳年傷疤,又聽他嗓音異常嘶啞艱澀,不禁也懷疑此人若非遭遇毒手,便是有意遮掩本來面目。及至最後梅東山以辱梅師之名為由,死活不應建英親王之議,他忽然頓悟,東山便是陳燦了,這才明白,皇帝日間為何借題發揮、要取此人性命。有山水花鳥兩番賽事,皇帝定知東山之名;再從寶瓶口裏聽說鐵蓋墳前有人焚紙,與陳迎甫相關,名東山者,嫌疑甚大。他憶起日間明英親王說禮梅舊事、知底細者不過寥寥時,皇帝便笑著拿扇子指了自己。他暗忖,皇帝的意思應是說市井間尋常人雖誤傳了九龍身份,當時朝中大臣卻知禮梅者究竟何許人,以此事來訓導自家子侄輩也甚有可能;那九龍禮梅的真實情形,文照琴之子能知,陳迎甫之子未必就不曉得。是以皇帝斷定,若真是梅東山如此真切繪得禮梅圖,此人應是當年不知下落的陳燦了。

他暗嘆皇帝精細,再想梅東山愁苦形容、右足殘疾,又生起了一絲同情,暗道此人昔年亦為豪門紈絝,一夕淪為草芥,更有叛黨名聲,那倉皇奔命的淒苦哀愁,自己也是經歷過的;然而於大險大難中,此人竟習藝不輟、乃至成就非常,亦不懼殺身之禍前來參加天下第一畫賽,可知破釜沈舟、勢在必得,倒也有幾分豪邁。忽又想昔年陳迎甫若謀逆成功,如今天涯飄零的便是自己,重撰《寶海擷珍》自是無從說起;皇帝雖誅殺逆臣、為文照琴正了名,然而戴玉梳與珠兒仍是有多年貧賤辛酸……一時間他心頭諸味雜陳,竟不知該以何等眼光來看面前之人。

梅東山在一旁偷眼瞥著文蔚,見他不聲不響,心頭也是七上八下,暗想:那件事要不要告訴他?師父囑咐,不必多言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他可是太傅之子啊……他咳了一聲,低低地喚道:“文……文大人?”

“不要與我說話。”文蔚把臉埋在臂間,細聲哼道,“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的。”

“是,是。”梅東山慌忙應道。

過了好片刻,只聽文蔚又細聲嘆道:“昔年先父曾言,你之秉性純良、天賦非常,實乃外質內秀之璞,他初見你便心中喜愛。乃父若將你送入‘天下文宗’,憑你喜好,先父自會不遺餘力地教導。只是,乃父實不該帶你登門來拜。有先帝禮梅在前,乃父這般做,已含不臣之心;先父若是應了,又是將先帝置於何地?是以三番不允。最後一次,見你失望而去,先父亦有感傷,曾言道,自以絕學名成以來,唯有一願,便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;如今囿於身份,大違初心,他好生難過。他道,雖不能收你為徒,卻誠心祝願,日後另有名師能琢你成器……如今你果然……果然……此乃先父曾經之地,他在天有靈,必替你歡喜;你有今日成就,也算全了先父心願,我……我也好生歡喜……”

梅東山咬牙道:“小侯爺?”

文蔚擡起頭來,滿臉疲倦,目光茫然。

梅東山往前挪了兩步,低聲說:“東山所從,雖非太傅,卻是梅師。其實老侯爺還在世,只不過形容有異……”

文蔚心念劇震,宛如霹靂一閃,雪亮通天,熾烈之中竟浮現出那莫名謬誤的男女相擁之狀。他不由失聲道:“梅娘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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